一個有陽光但卻有些悶熱的日子。帶著多年的夙愿,筆者專程驅車來到作家周克芹的故鄉,尋訪周克芹的足跡。
想當年我曾是文學迷,也是周克芹老師的崇拜者。周老師的《許茂和他的女兒們》1982年獲首屆茅盾文學獎時,我還在部隊當兵,曾經到處去買這本書,但一直沒有買到?!对S茂和他的女兒們》相繼被北京和“八一”電影制片廠拍成電影后,周老師更讓我崇拜不已。我猜想,成了名的周老師一定非常榮耀,能和周老師見上一面,亦是我極大的榮幸。
1984年我從部隊轉業后,朋友告訴我,周老師是大作家,不可能輕易接見與文學無關的人員。受朋友提醒,我便努力地寫作,不斷地給《四川文學》投稿,期望某一天,周老師能發現我這個“文學苗子”,我要見周老師的愿望便可得到滿足。
然而我的愿望卻并未實現。
后來,《四川文學》舉辦文學函授班,所編教材亦是學員習作園地的《未來作家》,每期都有周克芹老師關于小說創作的漫談。每每拿到教材,我便細細捧讀。
后來在成都聽課,周老師給學員上了一課,我這才有幸第一次見到周老師,然而卻是遠距離。課后學員們將周老師圍起來,請他簽名。我覺得我沒作品,便沒有臉面接近大作家。
當時我在心里發誓,一定要寫出好作品,要以作品作為見面禮,否則就無臉去見周老師。
1989年,一幫文學發燒友聚集起來,決定用自己的錢出一本自己的作品集,定名為《笨?!?。為了使這個集子有些“名氣”,發燒友們鼓動我去拜訪周老師,請周老師寫個序。
一個大作家給我們這幫發燒友自己編的集子“寫序”,這要求實在太狂妄。不過那時候文學尚在“發燒”,我的那幫發燒友正是高燒之際,大家鼓噪,我便“燒乎乎”地決定大著膽子去拜訪周老師。
我知道文人都是淡泊明志,不尚禮物,所以拜訪周老師時除了文友們提供的準備編進《笨?!防锏母寮?,我是兩手空空,未帶任何禮物。
周老師住省作協宿舍樓7樓,敲響周老師的家門時我心里還跳蕩不已,怕的是遭拒。門開了,是周老師的妻子,問我干什么,我說我是資陽來的,特意來拜訪周老師。
“是家鄉人嗎?”周老師迎到門口,非常親熱地把我引進他的書房。周老師正在用早餐,一個雞蛋,一碗玉米糊糊,一碟泡菜(記不起是什么泡菜了),我在心里說:“大作家早餐居然這么簡單?!敝芾蠋熕坪蹩闯隽宋以谙胧裁?,說,他一年四季都喜歡喝玉米糊糊,老家弟弟隔不久就送幾十斤玉米粉來。老家的玉米,吃起香。
周老師的書桌頗為凌亂,案桌上還鋪開著稿紙。我想,凡是作家一定都很忙。我不敢久留,以免耽誤周老師寫作,便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,交出稿子。周老師說:“搞文學很苦,要耐得寂寞,還要有恒心?!敝芾蠋熣f,他一定把稿子看了,選好的評點評點,寫了序就通知我。
大作家非常平易近人,而且毫不推辭就同意了給我們寫序,我當時十分激動,告辭后一直激動了好幾天,心想周老師能給我的那篇入選小說一個好評可就太好了。
以后就天天盼望周老師的通知。但是后來盼來的卻是《四川文學》編輯冉云飛的信函和我交給周克芹老師的那抱稿子。冉編輯說,周老師最近身體不大好,寫序的事委托給了他。冉編輯的序《幾句閑話》把我們這些發燒友當作“不愿意他們就是我所見到的最后一批虔誠的(文學)追求者”。
后來,《笨?!纷再M出版了,我想去給周老師送一本書。然而噩耗傳來,周老師不幸因肝癌,永遠地走了。
周老師真的走了。文學也正在遠去。當年冉云飛老師不愿“他們是最后一批虔誠的(文學)追求者”已經變為了殘酷的現實——當年我的那幫文學發燒友幾乎全部退燒,絕大多數人已失去了音信,更不用說在文學上爭得一席之地了。
文學在遠去,周克芹老師何在?筆者驅車簡陽,意欲探訪周老師足跡,尋找一點文學的痕跡。
出簡陽城,過北門橋,跨成渝鐵路立交橋,有兩條道橫在那兒,停車打聽周克芹老家往哪條道走,都說不知道周克芹。筆者納悶,當地人怎會不知道周克芹?
問了若干個過往行人,均說不知道周克芹。路邊一個商店,幾個三四十歲的男女在打牌,過去打聽,也說不曉得周克芹。筆者說,周克芹是作家,當年他的小說拍過電影。
“哦,你說葫蘆壩嗦。葫蘆壩往左邊這條路?!贝蚺频娜瞬恢乐芸饲?,卻知道“周克芹就是葫蘆壩”。懷著莫名的失落,筆者駛上左邊的路,往葫蘆壩而去。
葫蘆壩是絳溪河孕育的驕傲。當年周克芹選定葫蘆壩作為他的小說特定環境,確實是“獨具慧眼”。
小說《許茂和他的女兒們》獲獎后,葫蘆壩開始有名氣起來。后來電影實拍,更使葫蘆壩名聲大噪。開發商看中了這塊寶地,建起了游樂場、休閑園,葫蘆壩紅火起來。緊接著,“農家樂園”如雨后春筍,蓬勃生長,吸引著簡陽市民,甚至資陽、成都游客也慕名而來,葫蘆壩生機勃勃,日漸興旺。簡陽公交部門設立了公交專線,每日客源不斷,給葫蘆壩帶去源源商機和財富,葫蘆壩日趨繁榮。
當地村民說:“周克芹的小說出了名,葫蘆壩就出了名。周克芹就是葫蘆壩。你從外地來,只要一說葫蘆壩,就都曉得周克芹?!?/p>
“周克芹的小說你們讀過嗎?”筆者問了十幾二十人,男的、女的、老的、少的,居然沒有任何一個人讀過周克芹作品。筆者啞然,心里十分失落。
距葫蘆壩2公里左右的升陽村5組,便是周克芹的老家。這里又名鄢家灣,周克芹最先的老房子本是在一棟土木結構的古民居后邊搭的個“偏房”,據村民說,只有一間,安了個床,屋子里很窄,多一個人,“轉身都打不開”,已不存在。
周克芹在自傳里說,他的祖母能識字。那個年代,婦女能識字非同一般。懂得讀書重要性的祖母送周克芹進了學堂讀書,并給周克芹看了《石頭記》《水滸傳》《三國演義》等小說,為周克芹后來成為小說家打下了基礎。
1953年,成都農業技術學校招收初農班新生,周克芹去應考,據說筆考成績并不好,但面試時,考問的幾個農業生產方面的知識他全答對了,便被錄取了。讀書期間,周克芹開始寫小說,1954年3月發表了第一篇小說。后來又有幾篇小說陸續見了報。農技校畢業后,周克芹回到老家,當過民辦教師,當過生產隊會計、記分員。他的妻子張月英給他生育了三女一兒,原來那間小屋實在容不下這么多人,周克芹就舉債另修了幾間平房。之前住的那個房子現在則已賣給一個姓魏的村民。房前的豬圈還在,但已是斷壁殘垣。而今簡陽市政府在周克芹故里立了牌坊,但卻難以見到周克芹故居了。
幾十年來,周克芹一直堅持小說創作。他寫得非???。筆者當年聽周老師講課時,當他講到他的艱苦,所有聽課學員都為之動容。
筆者記得最清楚的是,夏天太熱,周克芹在煤油燈下寫作,熱得渾身淌汗卻不敢搖扇子,因為煤油燈經不起扇——會熄滅。夏天蚊子又多,又熱又被蚊子咬,他就想了個辦法,每晚提一桶水,把兩腿伸進水桶里,既防蚊子咬,又降了溫。
小說《許茂和他的女兒們》紅了,周克芹的身體卻垮了。1990年8月5日,周克芹不幸逝世,年僅54歲。
周克芹的墓地在鄢家灣的山坡上。一個叫茍英的高中學生為筆者引路。
茍英說,她從沒讀過周爺爺的作品,只曉得周爺爺是作家。筆者不免又生出許多感慨,而今恐怕難有人去讀周克芹的小說。當年為文學發燒幾近癲狂,而今也幾乎高燒褪盡,除了寫一些即景散文,很難為小說發狂了。
周克芹的墓地一共有四座墳墓,最右邊是其老祖宗,右二是其祖父母,左邊是其父母,都是農村典型的石砌土堆,而周克芹的墳墓則是瓷磚鑲邊形如立柱,墓碑上刻著“小說家周克芹之墓”,碑聯是:“重大題材只好帶回天上,純真理想依然長留人間”,橫批“德昭后代”。墓前兩株翠柏,高約丈許,日夜相伴著墓中亡靈。
筆者想,假如把周克芹葬在葫蘆壩,一定會吸引無數人前來憑吊。而今他卻靜靜地躺在這荒野之中,除卻每年親屬前來祭拜,其他少有人來。一個曾經輝煌的作家,逝后卻這般孤獨,筆者嘆息,人之渺小,由此可見一斑。
文學的輝煌已成過去,周克芹的時代已成回憶。周克芹正在被人淡忘,甚至可以說正在被人遺忘,但其筆下的葫蘆壩卻正繁榮興旺,這正是作家周克芹的希望所在。人們認為周克芹就是葫蘆壩,完完全全地把周克芹融進了葫蘆壩,作家從此在葫蘆壩得到永生,這就夠了。
杜先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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